平康坊分北、中、南三曲,里头的妓子不计其数。而里头能被冠以都知称呼,并且长兴不衰的名妓,寥寥无几。

南曲的宋七娘,便是其中之一。

在世人眼中,名满京城的宋都知向来面带七分笑,眼底却一直维持着清醒,内里藏着压不弯、折不断的韧性,着实是个没心没肺的人。

哪怕是再俊俏风流、挥金如土的郎君,也走不到她心坎里。

哪怕是听到再怎么催人泪下的曲子,瞧见再如何令人动容的故事,甚至是陷入寸步难行的险境,她也不会为此落一滴泪。

可无人知晓,刚被卖来平康坊的她,也是哭过很多回,受过许多苦,并且险些走岔了路子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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虽然被卖时她才五岁,但直到如今,宋七娘对前后经过依旧记得清清楚楚。

当年,她还不叫宋七,而被家中耶娘姊弟唤作宋芽;而如今的“宋七宅”,也还叫“甄九家”。

那一年风雨不调,地里收成不好,田野间俱是吃不饱饭、饿得枯瘦的贫民。

圣人仁爱子民,特命官府开仓振粮,但等粮食分下来,却仍旧不够宋家一家五口分。耶娘在屋子里对坐一夜,相对无言,半是无可奈何、半是解脱地下了决定——把家中相貌最好、尚且不能下田干活的三女儿芽芽卖给平康坊,换些银钱来挨过灾年。

她懵懵懂懂地被阿耶牵着离开家中,凭着双腿走了好久好久,最终来到一座繁华、处处散着脂粉香的里坊。

那是表面光鲜亮丽,私下处处脏污不堪的平康坊。

宋芽才五岁,就这样被耶娘卖了。

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的人家自然不止宋家一家,理所当然的,当年被家里卖掉的孩童有许多。

年岁大些的,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,或是试图自尽,或是不断哭嚎,或是倚着墙壁默默垂泪。

年岁小些的,尚且不晓得未来命运如何。可他们看着这些年纪大些的孩子闹腾,不知不觉地被感染,也纷纷扯开嗓子哭闹,喊着要回家、要耶娘。

那些牙人早就对这状况习以为常,熟练地拿出鞭子、棍棒,软硬兼施地对哭闹者施以威胁、恐吓。

宋芽跟着哭了两日,后来在火辣辣的疼痛下,终于学会认命。

渐渐的,寻死的人少了,哭声渐渐止了,仿佛这一屋子又一屋子的人已经屈服,心如死灰、浑浑噩噩地如行尸走肉一般度日。

当年,甄九娘早已从妓子变成了假母,年至中年,但风韵犹存。她本来只想买六个苗子,而等她在前四个屋子挑好六个年岁不一的女童,抱着聊胜于无的念头,来到最后一间屋子时,却一眼相中了宋芽。

甄九娘梳着高高的发髻,上头插着数只珠光宝翠的钗子。屋里的光线并不好,勉强通过破窗户透进来的光,打在甄九娘的钗子上,刺目得让人睁不开眼。

宋芽只瞧了一眼,双眼便不由自主地涌出泪花。也是这泌出的泪水,将她的眼睛洗得干干净净。

甄九娘伸出一根食指,动作轻柔又不容抗拒地挑起宋芽的下巴,仔仔细细地打量,笑着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宋芽好几日没正经喝上一碗水,嗓音听上去不仅有些哑,还因害怕惶恐而抖个不停:“宋芽,嫩芽的芽。”

甄九娘不以为意地挑眉:“平康坊里的嫩芽从来活不长久,迟早是会枯死的。”

宋芽听得半懂,只当对方不想要她。方才她也听到,对方是南曲的人。据屋子里大些的孩子说,南曲妓子的日子比北曲妓子要好过一些,北曲里的好些妓子没到二十就被折腾得没了人形。

她不想饿死,也不想被打死。

她想活下来。

抱着这样的念头,宋芽心里忐忑不已,下意识睁大双眼,无比认真道:“那不做嫩芽了,您让我做什么都好,只要能给我一碗饭……不,半碗就够了。”

甄九娘用被凤仙花汁染红的指甲,轻轻划过小女郎的上眼皮,忽而笑了:“啧,你的眼睛倒是很好看。”

旁人的牙人见状,忙不迭凑上前,堆起满脸的笑:“甄娘子,要不再带一个走?你放心!你买得多,我定给甄娘子算个公道的价钱。”

甄九娘一双多情眼扫过来,摇了摇手中绘着锦绣花丛的团扇,似笑非笑道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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